严重社恐。
不定时失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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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贝莱】幸运兔子




“兔女郎”。




莱纳找工作找到了夜=-=店,店长名叫“吉克”,金发青年,戴着眼镜,指间夹着烟,冷淡地将他上下打量一番,对旁边的高个子女人说:“给他一套够尺码的幸运兔子装。”

莱纳大吃一惊,连忙叫停,“我不是来应聘保安的吗?”

“哦,是,”吉克淡淡地解释,“但我们这里的一切都要追求视觉效果。令人养胃的效果也包含在内。”

莱纳不明白好好的一家夜=0-店为何执着于令人养胃,直到高个子女人带来兔子服装,并向他解释,“开店是为了生存,人类绝育计划是为了理想。”

莱纳自己也有理想,所以他尊重别人的理想。

于是,他被耶蕾娜(他已经知道这个高个子女人的名字了)押进洗浴间,被迫做了全身脱毛,刮了胡子,穿上黑色紧身衣和渔网长袜,还戴着一对兔耳朵,自己的衣服被放进置物柜里。

“哇,你这样看起来真年轻。”耶蕾娜略显夸张地说。

莱纳沉默片刻,“我才二十一。”

“是吗?你刚进门时,我以为你至少三十五了。”耶蕾娜满不在乎。

接着,她开始交代莱纳的工作,“除了每晚的安保工作之外,你还要负责做‘幸运兔子’的活。”

“什么意思?”

“哦,就是利用传闻,‘兔女郎可以给人带来好运’的那一套,多从客人手里骗小费,”耶蕾娜说,“所以如果有客人想要好运,你不能拒绝去亲他。”

“会有这样的客人?”

“以防万一,”耶蕾娜说,“你永远不知道客人的口味,对吧?”

‘不,我的意思是你不知道我有多倒霉。’莱纳想。

如果有什么成语能形容莱纳的前半生,那就是“头顶灾星”。

他努力想要的从来没有得到过:

上学时无论怎么努力,他永远差一分及格。

舞会上想邀请喜欢的人,必然摔倒在对方脚下。

高中毕业后他报考大学,全班只有他的档案半路丢失,不知去向。

他准备应召入伍,博一份生机,结果体检时查出肺炎,被刷下来——可笑的是之前他体内的每一个器官都从未出过问题。

找工作更是厄运。

作为一份廉价劳动力,莱纳身强体壮,本应能成为各路黑心老板最喜欢压榨的对象;但作为一个“闯祸大王” ,他总能在上班第二天就被无情辞退。

现在,他却接到一份负责“给他人带来好运”的工作,就算这句话本身是假的,但由他来做也过于骗人了。

但他不敢把这些话真的说出来,毕竟他需要工作,需要钱。

耶蕾娜让他记下店里的公用电话号码,带他去看二楼的房间,告诉他这里允许和客人睡觉,除非有人求助,否则他不用太在意。

“二楼的房间你也可以用,”她补充,“很多人在我们这里工作的第一天就有客人光顾了。你以前有和别人发生过关系吗?”

莱纳沉默地点点头。

但其实没有。

他离摆脱童=贞最近的一次是在中学的毕业舞会,啦啦队队长亲吻他,告诉他到休息室去。

他兴冲冲地转到楼下买了套,跑上楼后发现已经有另一个人捷足先登。

预料到休息室里即将热火朝天,莱纳别无他法,只好悻悻地转身离开。

……

耶蕾娜不冷不热地给新员工打气,“你在这里会赚到很多钱的。”

而她不知道的是,莱纳心中的小目标是争取不要被罚款,大目标是争取不要被开除。



从记事起,贝尔托特就是周围人公认的“霉运之神”。

从小学到中学,老师永远不记得班上有他这么一号人,他的考卷经常不翼而飞,成绩莫名其妙不被记录在案,去商店买东西经常遇见缺货,坐车必堵,下雨天出门必丢伞。

中学毕业后,他应召入伍,虽然过程几多波折,不是丢体检报告就是整本名册全部丢失,好在没有影响他去军队报道。

然后第一天,他就被教官彻底遗忘。

贝尔托特在无人问津的角落里顽强地进行自我训练,哪怕一对一格斗训练中他永远是被落下的那个,哪怕教官第八百次让他做自我介绍,哪怕同期生都误以为他是新兵。

因为他知道,上了战场,他只会更加倒霉。

新兵训练结束,他被编进艾尔文团长的队伍,战斗的号角刚刚打响,枪林弹雨全部冲着他一个人来,好像他就是战场上的活靶子,敌军必须要杀的对象,艾尔文团长本长。

第一战下来,贝尔托特被米克和黎各合力扛回来,他没死,而且凭吸引敌人的体质和练出来的本事还立了大功,代价是躺在病床上,被裹得像个粽子。

康复后的第一天,他被奈尔叫进指挥部,房间里摆着一张麻将桌,米克,利威尔,韩吉虎视眈眈地盯着他,说他们三缺一。

贝尔托特输得一塌糊涂。

韩吉挠着头发,挠得头屑乱飞,她连声说:“怎么会怎么会,米克你放水了吗?我都放水了,利威尔你呢?……”

絮絮叨叨一堆后,她又拿出纸笔,通过精心而科学的计算,告诉另外两个人该怎么放水,贝尔托特照样输得一塌糊涂,因为他手上的麻将牌毫无缘由地碎了,这毕竟不能在韩吉的计算之中。

最后,韩吉转头看着利威尔,说了句话,“要不,我们把他空投到敌方战线上吧,从内部瓦解他们。”

利威尔看了她一眼,根本不屑和白痴多说话。

贝尔托特倒是有些慌,结结巴巴地请求,“请不要这样。”

韩吉站在椅子上,隔着桌子拍着他的肩膀,哈哈地说:“我开玩笑的。不过你倒霉成这样,我属实没见过。”

韩吉继续说:“不然,你找找转运的方法?”

贝尔托特郁闷地说:“我都试过了,没有用。”

韩吉看向米克,米克摇摇头。

奈尔不以为然,说:“多大的事,要不你去试试‘幸运兔子’?”

“喂,别教坏小孩子啊。”利威尔马上说。

“你不是小孩了吧?”奈尔凑过来,揶揄地问。

贝尔托特沉默地摇摇头。

但其实没有。

他离失去童-贞最近的一次是在学校舞会上,校园人气王搂着他的脖子胡亲一通,定睛一看,立刻放手,“……哦,不好意思,我喝太多,认错人了。”

当天晚上下了一场暴雨,只有贝尔托特的床位上方的篷布漏水,他爬起来,没有惊动任何人,熟练地从枕头底下拿出工具做紧急修维。

他们夺回雷贝利欧,取得阶段胜利,居民们夹道欢迎,士兵们疲惫的神情也得以舒缓。每个人得到七天的假期,贝尔托特在前线除了战斗就是养伤,一朝获得自由,他立刻被同伴们从房间里拖了出来。

“带你去看好东西。”损友们笑嘻嘻地说。

贝尔托特看着眼前的招牌,“幸运兔子”,怀疑这帮人的消息为什么会如此灵通。

“这可是军营,”马赛尔一眼看出他在想什么,“你怎么能指望士兵们对八卦保密?”

他们拖着贝尔托特强行进去。

一进门,一行人顿时面红耳赤。



等同伴们三三两两地散开,谁也顾不上贝尔托特之后,他走向后门,打算从安全通道偷偷离开。

也是这时,莱纳正在后门的小巷里将一个闹事的醉鬼打晕丢出去。

他今天一如既往地不幸,只不过是做“丢出去”这么个伸展运动,紧身衣就绷不住地从胸口裂开一条大缝。

这个月的工资怕是没了,还要搭上去一套衣服钱。

他拍了拍手,侧身打开门,而贝尔托特正准备推门的手猝不及防地按在他的胸口上,五根手指顿时陷了下去。

“……”

两人面面相觑。

贝尔托特的脑子里乱哄哄的,一时间又转为一片空白。

对方仿佛也没料到会有这样的事,同样愣于当场,贝尔托特艰难地从那扑面而来的,饱满的胸肌上移开视线,注意到他金色的头发,眼尾上挑的金色眼睛。

‘他是怎么把兔服装穿得这么……严肃?正气?’贝尔托特无法形容对方给他带来的特殊感。

他受到了冲击。

莱纳不自在地咳嗽一声,带着头顶上的兔耳朵动了动。

贝尔托特一惊,下意识地收紧手指,又连忙松开手,结结巴巴地说:“对不起,我不是故意的。”

莱纳尽力地扯着两片布挡住胸口,也担心被客人投诉,“没事,是我不对。”

话音未落,他一失手,后背裂了道口子,紧身衣彻底报废。

莱纳尴尬到窒息,余光瞄见黑发青年飞快地脱下制服。

贝尔托特将风衣披在莱纳身上,他虽精悍但人高,风衣正好裹住莱纳。

“这样就没关系了。”他对莱纳露出腼腆的笑容。

莱纳被他笑得五迷三道,也傻呼呼地跟着笑起来,“谢了。”

‘他在笑。’

过往种种顿时浮现在贝尔托特的脑海中:

他第一次喜欢一个人,结果对方保送名校,再也不用来上学。

后来,他第二次喜欢上那谁谁谁,结果对方不到一周迅速脱单。

再后来,他第三次喜欢的人,隔天就因为中了六合彩搬了家……

凡此种种,数不胜数。

之所以想到这些,是因为他发现他喜欢眼前这个人,大脑在预警他“机不可失,失不再来”。

贝尔托特在回忆生活给他带来的惨痛教训时,莱纳脑中的小人正在狂写小论文,论点一二三四五,中心思想是“我这么倒霉,不可能第二次遇见眼前这个人了,当务之急是干嘛?”

两人不约而同地开腔,一个问:“你想去二楼吗?”

一个说:“我是来寻好运的……想。”

两个人上二楼的过程可谓艰辛无比,刚踏上楼梯,贝尔托特的裤腿被楼梯角勾住了,撕开一道裂口,快走到尽头时,台阶从中间断开,贝尔托特在莱纳的脚陷下去之前眼疾手快地抱起他,并且在走廊上的吊灯砸下来时带着莱纳敏捷地躲到一边。

两个人终于到达房间,完成阶段目标一。

他们互相亲吻着向后倒,床突然四分五裂。

莱纳茫然的目光让贝尔托特心中一揪,生怕对方这时候也来一句“不好意思,我认错人了”,所以他捧着莱纳的脸,继续亲,争取让对方不能说话。

没想到自己这么倒霉,仍没有斩断帅哥上他的计划,莱纳的信心又回来了,他的手胡乱地摸向抽屉,寻找“装备”。

没有“装备”,抽屉里是空的。

贝尔托特也发现了,他停下来,为难地看着莱纳,“我下楼买……”

莱纳的脑海里顿时浮现出那次的毕业舞会,只不过这次换成贝尔托特下楼买东西买到一去不返。

他立刻揽住贝尔托特的脖子,红着脸问:“不,不用了,行吗?我没问题,不用担心。”

那还说什么?做吧。

贝尔托特再次去亲他,双唇碰触的一刻,他们头顶上的灯泡闪了闪,黑了。

全城停电。

两人素来能忍受生活中的一切不幸和意外,此刻却一致被气得头晕,暗暗发誓今天就是吉克(利威尔)本人持刀闯入,也不能阻止他们“逆天而行”。

于是在黑暗中,他两再接再厉,搞得昏天黑地。

这次经验价格不菲,吉克的店被毁了一半。



两人都把这次当最后一次,所以都格外卖力。

停电后,店里的人全部撤出,正好留给他们安静的发挥空间。

贝尔托特自诩癖好向来正常,但在今晚他彻底打开新大门,依次解锁“莱纳自己坐下”,“莱纳哭着喊他的名字”以及更多过分plus的画面。

早上醒来,一想到以后可能再也见不到莱纳了,他悲从中来。

莱纳睁眼就看见贝尔托特背对着他咬被角,当场懵了,‘不至于吧?我有这么差劲吗?’

但他对贝尔托特很满意啊!

看见贝尔托特背上的抓痕,他难免心虚,不由自主地动了动。

贝尔托特立刻侧过身,抓住他的手说:“莱纳,我以后见不到你了怎么办?”

“啊?为什么见不到?你……”

莱纳紧张起来,“你不会有绝症吧?”

他的脑海里已经浮现自己倾尽家产陪贝尔托特治病的场景了——等等,他的“家产”真的够吗?

贝尔托特摇摇头,转念一想,沮丧地说:“我今天这么幸福,明天被查出绝症也不一定。”

这思维回路让莱纳感觉异常熟悉,他试探地问:“你该不会……也特别倒霉吧?”

贝尔托特敏锐地捕捉到这个“也”字,呆呆地反问:“你也是?”

莱纳乐了,说这个他可有话了。

两个人初逢知己,互相吐槽自己二十年来的霉运:

“方便面里要么没有盐包,要么没有酱包。”

“绕过东西走路时总会撞到脚趾。”

“电器会无缘无故地失灵。”

“吹风机掉在浴缸里,烧坏整栋楼的电路。”

“拿到的食品总是过期。”

……

“你这么倒霉,到底是怎么活到现在的。”

“你才是吧,上战场,枪走火,怎么看都是你比我倒霉。”

讲到最后,他们互相取笑,搂着肩膀笑个不停。

渐渐地,莱纳停住笑,有些愧疚,“对不起,贝尔托特,你本来想找幸运兔子转运的,结果找了个更倒霉的家伙。”

贝尔托特看得很开,“都倒霉这么长时间了,也不差这一次,而且,我倒认为,能遇见莱纳,这次很幸运啊。”

他低头亲了莱纳一下,笑着说:“说不定这就是转运的开始。”

“你这家伙……”

莱纳不好意思地转过脸,抬手揉着他的脑袋。

贝尔托特洗簌完,穿上衣服,下楼找到置物柜。

莱纳的钥匙早已不翼而飞,贝尔托特也不感到奇怪地用指甲刀撬开锁,将柜里的黑裤子,白衬衫和米色外套拿上来。

等他们从店里出来已经是中午,户外电闪雷鸣,狂风大作,暴雨倾盆,两人并排站在屋檐下,面对这糟糕的天气。

莱纳说:“我去找伞。”

他们在休息室里好不容易把伞找到,出门一看,雨停了,太阳懒洋洋地挂在天上。

两人对视,无奈一笑,再度不约而同地开口:

“我请你吃饭?”

“我送你回家?”

“不,”贝尔托特连忙说,“怎么能让你请,应该我……”

莱纳揽住他的肩膀,“我不想和你争,先找一家店进去再说。”

他把伞放回去,和贝尔托特走了一半的路,又下雨了。



他们的约会,是两个人经历过的所有约会中最不顺心的。

两人淋着雨冲到这条街上评价最好的餐馆,结果发现餐馆老板因病休业。

他们只好退而求其次选了旁边的一家,没想到碰到用餐高峰期,两人领号码排了半小时的队,吃到的菜品相和口味都很差劲,一打听才知道这家店刚换了新厨师。

为了赔礼,服务生送给他们两张抽奖券,莱纳随手塞进口袋里。

抽奖这种事,他是从来不抱希望的。

这些意外在他们看来都是小事,两个人像好奇的小孩子一样忙着聊天,急于知道对方的所有信息,在哪里长大,在哪里上学,有什么样的经历,有什么样的兴趣……

莱纳逐渐发现他们过去的家离得很近,甚至在同一所学校上过学。

真难以想象他们之前居然从来没有交集,莱纳向来擅长交际,人缘广泛,还以为自己早认识了全校男生。

贝尔托特只是腼腆地解释,可能是他上学的时候过于社恐,加上倒霉体质,存在感过低的缘故。

走到街道上,一辆车开过来,溅起路边的泥水,莱纳轻车熟路地躲到一旁,却误将贝尔托特推到从楼上泼下来,从头淋到脚的污水下面。

莱纳气呼呼地拉着贝尔托特上楼找人算账,可是楼上根本找不到人,他只好掏出手帕擦着贝尔托特湿漉漉的刘海和脸。

贝尔托特的衣服从里到外彻底报废。

站在楼道里,莱纳惋惜地说:“看来你只能先回去。”

“我们还能再见面吗?”贝尔托特脱口而出,自己也吓了一跳。

他接着补充,“虽然是这样的情况,但是我……我很想和你再见面……我还有几天假期……” 

越说越没底气。

莱纳没想到他会提出再见面的请求,顿了顿回答:“好啊。”

“真,真的吗?”贝尔托特惊喜地问。

莱纳说:“其实我一直以为,你不会再想见我了……”

“没那回事,”贝尔托特急切地说,“我才要担心你会讨厌我!……”

莱纳笑起来,从口袋里掏出笔,却没找到纸。

贝尔托特连忙把手伸过来。

莱纳垂着头,在他的掌心里一笔一画地写数字,“打这个电话号码可以找我。”

他在写字的时候,贝尔托特注视着他的侧脸,忍不住又亲了他一下。

莱纳的脸有些红,贝尔托特也是。

在路口分别时,他们忍不住和对方交代了一大堆生活中的注意事项,虽然说得乱七八糟,而且很多都是相同的经验。

最后还是莱纳推着贝尔托特的背,强行将他送上回兵营的路。

回家的路上,莱纳总也止不住自己的笑容。



“贝尔托特,我亲爱的朋友,”马可从上铺探出半截身子,抑扬顿挫地说,

“可以不要再捧着你的手笑了吗?这真的很诡异。”

贝尔托特立刻收起手,“抱歉,马可,你也知道我的运气……我只是怕它意外糊了……”

“糊了也没关系,我们已经帮你背下来了。”马可说。

贝尔托特露出惊恐的目光,“背……背下来?”

“以为我们没见识过你有多倒霉吗?”马可反问,

“所以我,还有你的队友们,全部背了一遍号码,你随时可以来抽查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。”

贝尔托特的脸红了,“但是……我不……你什么时候看清号码的?”

马可提醒道:“你捧着手从外面回来的时候,忙着把号码抄在笔记本上,抄在床柱上,抄在墙上,抄在冰箱贴上,抄在盆栽的绿叶上……要指望没人看见,不如先戳瞎我们的眼睛。”

贝尔托特缓缓地将脸埋进手掌里,“我只是怕丢了……”

“我理解,”马可宽慰他,“不过按照现在寝室里满是数字的情况来看,要你失去它,除非这里被一把火烧了。”

“你可以放心把手洗干净了。”他接着说。

贝尔托特立刻跳下床,一溜烟跑进盥洗室。

他站在水池边,捏着肥皂,却迟迟不愿意抹下去,这可是莱纳亲手写的啊。

‘我先给莱纳打电话,打完再洗好了。’

而此时的莱纳正背着双手,恭恭敬敬地站在吉克的办公室里。

吉克叼着烟,悠然地翘着腿,“听着,莱纳,耶蕾娜统计出了店里的损失。”

莱纳挺直腰杆,“您请说。”

于是,吉克说了,“你倒欠我六百年的工资。”

莱纳倒吸一口冷气,“这,这么贵吗!?”

吉克隔着镜片打量着他,“是的,我的店之所以会坏,是因为你急着跟人上二楼,没错吧?”

莱纳自知理屈,“是这样没错。”

“我欣赏你的诚实,”吉克缓缓地说,“毕竟我也不是什么魔鬼。所以我给你打个折,现在你倒欠我五百年零十一个月的工资,外加一套服装的费用。”

莱纳无言以对,只得说:“谢谢您的宽宏大量,吉克先生。”

他走出办公室,迎面碰见耶蕾娜。

她用通知的语气说,“莱纳,有人打电话给你,好像是昨晚的人。”

“谢谢,我这就去。”莱纳对她点点头。

耶蕾娜不以为然地提醒,“别忘了,债务也可以推到对方身上,毕竟昨晚你们两可是一起爽的。”

莱纳在走廊里拿起话筒,“是贝尔托特吗?”

伴随着电流的滋滋声,电话那头,贝尔托特的声音有些失真,“莱纳……我其实……也没什么事……只是想问候你……”

莱纳打断他,“你晚上可以出门吗?”

“可,可以,我还在放假,但我担心影响你的工作……”

“你愿意去我家吗?”莱纳想见他,“在店里确实不方便。”

“你家?我……什么时候?现在吗?”

“我凌晨三点下班。”

“我一定准时去接你!”

听着电话里贝尔托特激动到几乎变形的声音,莱纳忍不住微笑起来。

想起昨天的遭遇,他在挂断电话之后,来到店里的货架前,拿下一盒最大码的套。

漂亮的女收银员慵懒地看了他一眼,说了价格。

付钱后,莱纳打开盒子做检查。

“你在干什么?”收银员好奇又好笑地问,“担心它漏吗?”

莱纳看了她一眼,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
“皮克。”

“你好,皮克,”莱纳解释,“这是我一直以来买东西的经验。”

无论盒子里是饼干还是面包,在他离开商店之后,总会发现里面少几块,但他没法和店主解释清楚,因为店主根本不相信数量会不对,除非当场打开。

换成套,想必也是一样的。

“这倒有趣。”皮克扯了扯嘴角。

这时,盒子里面滑出一张卡片,落在莱纳手里。

他瞪着这张卡片,好像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世界第十大奇迹:

卡片上清楚地印着“再来一盒”。

真的,莱纳这小半生从来没遇到过这种情况,他是吃一毛钱一根的冰棍都只能吃出“谢谢惠顾”的人。

“我明白你的意思了,确实令人难以置信,”皮克从他手里拿过卡片,“我一直以为这个中奖活动是被编出来欺骗顾客的。”

她看了看莱纳,“你运气不错。”

‘运,气,不,错‘。

莱纳捧着两盒套,陷入沉思。



下班了,莱纳从店里走出来,站在屋檐下等待。

外面下着雨,穿着雨衣的贝尔托特狼狈地从远处跑过来。

雨衣上沾满了泥水,他的双手露在外面,捂着胸口,那里鼓鼓囊囊。

“抱歉,”贝尔托特在莱纳面前停住,上气不接下气地说,“我……井盖……啊……”

“我猜你掉进打开下水道了?”莱纳问。

因为他遇见过这事。

贝尔托特不好意思地笑笑,直接说出来很丢脸,这样算是默认了。

他打开雨衣,从胸前拿出一束玫瑰,“送给你……啊!”

发现被自己精心保护的花却连花瓣都蔫了,他小声惊呼,懊恼地咬着唇。

莱纳又好笑又心疼。

为了护着这束花,贝尔托特被冻得连指尖都是冰冷的。

莱纳干脆用双手将他的手包住,捂暖,然后拿出伞,“我们回去吧。”

“嗯。”贝尔托特害羞地应道。

莱纳刚走到外面,雨停了,乌云被风吹开,甚至浮现出半轮月亮。

“奇怪……”

他迷惑地看看天空,收起伞。

贝尔托特也脱掉雨衣,和初次见面不同,他换掉了制服,穿着休闲装,是蓝色的套头衫和黑裤子。

“你很帅啊。”莱纳不由得多看两眼。

“有吗?”贝尔托特一直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好看,尽管他有尽其所能地打理自己,“莱纳喜欢就好。那个……”

“怎么了?”

贝尔托特支支吾吾地问:“雨停了,还能牵手吗?”

‘这个,不用特意问吧。’

莱纳突然觉得脸上发热,握住他的手,走在前面领路,“走了!”

不用回头,他也能想象跟在身后的贝尔托特此时傻乎乎的笑容。

仅仅是回家的这趟路程,莱纳便觉得自己的运气似乎变好了。

之前,他和贝尔托特在一起简直就是“灾难+灾难=二倍灾难”的集合体,但现在——

莱纳停下脚步,抬起脚,他的鞋底上粘着一张两元钱。

除了捡钱之外,回家的路更是顺利无比,没有从天而降的泼水,没有不翼而飞的井盖,没有突如其来的汽车,更没有从黑暗角落里突然窜出来的持刀抢劫犯。

一切的厄运仿佛都消失了。

想起“捡来的钱不马上花掉会有厄运”,莱纳果断在商店将纸钞换成两杯热可可。

莱纳的家是在贫民区的一座平房,是他妈妈留给他的产业,不大,但胜在两边邻居都已早早搬家,附近都是空房,禁得起他的霉运折腾。

莱纳家门前的路灯常年损坏,无人修理,但今晚居然不知被谁修好了,暖橘色的灯光照亮了回去的路。

‘不对劲,这也太不对劲了……‘莱纳想。

旁边的贝尔托特猝不及防地打了个喷嚏。

他感冒了。



生病的贝尔托特看起来很乖巧,怏怏地听着莱纳的话,顺从地窝在客厅的沙发里,手里捧着热可可。

莱纳早就不记得家里的体温计放在哪了,按经验来说,应该是丢了。

他正准备出门买,却在玄关的鞋柜上看见一支。

’幸运——’他在脑海里欢呼,又想到,’等等,这个词和我放在一起好奇怪!‘

无论如何,这支体温计很好用,成功测出贝尔托特在发低烧。

“对不起,莱纳,我们本来应该有个好夜晚的。”贝尔托特抱歉地说。

“现在也挺好,我本来就是想见你,想和你说话,啊,不能一起运动确实很可惜,不过……”

“莱纳!”

莱纳笑起来,不再逗他,从储藏室里找到一条大毛毯,虽然是去年冬天留下的,因为保存很好,居然没有一点污垢和异味。

他用毛毯将贝尔托特裹起来,“看看电视也不错。”

贝尔托特从毛毯里露出两只眼睛,不好意思地看着他。

除了毛毯,莱纳还在储藏室里找到了妈妈以前留下的花瓶,洗干净后正好可以放玫瑰。

他对着玫瑰不抱希望地喷了点水,惊讶地发现它们重新振作起来,花瓣也舒展开。

这时,从客厅传来一声巨响,莱纳连忙跑出储藏室,发现贝尔托特坐在地上,捂着头,疼得龇牙咧嘴,显然是从沙发上摔下来了。

莱纳顾不得多想,连忙跑过去将他扶起来,“你是太困了吧,贝尔托特,到我床上睡吧。”

“不行,”贝尔托特否决,“我睡在沙发上就好了,否则传染给你怎么办?”

“被传染的话,正好我们这几天都有理由呆在屋里鬼混了。”

“莱纳,这可不是开玩笑的……”

贝尔托特的声音戛然而止,因为莱纳在他额头上被摔肿的地方亲了一下,他安静地将脑袋缩进毛毯里。

“贝尔托特……”莱纳逗他。

贝尔托特突然扯着毛毯两边的角,将莱纳扑倒,将他一起裹进毛毯里。

明明房间里亮着灯,隔着毛毯却成了微弱的光,莱纳的眼睛在黑暗里也显得亮晶晶的,贝尔托特忍不住亲着他的眼角。

‘好喜欢……’

两人同时产生这样的心情。

莱纳忍不住说:“不要回去了,这段时间住在我这里吧。”

贝尔托特笑了,将脸贴在莱纳的肩上,用力地点点头。



莱纳心中隐隐有预感,但真正做实这个猜测还是在第二天。

第二天天亮,贝尔托特的体温恢复正常,和莱纳亲昵了好一阵子,直到想起该通知室友一声。

他到外面给马可打电话。

莱纳站在电话亭外等着他,顺手刮了口袋里的两张奖券:

哦吼,都是头等奖。

莱纳看见奖金数字血压飙升,他做梦都未期望过这辈子能有这么多钱,什么吉克的六百年债务,不值一提,这两张奖券就能轻松解决。

但在他眩晕到站不稳的同时,头上传来惊天动地地爆炸声,这震动差点让他摔在地上。

莱纳抬头一看,面前的大楼楼顶上,突然崩塌的钢筋水泥正笔直地朝电话亭砸下来。

“贝尔托特!”他惊恐地睁大眼睛。

贝尔托特的反应堪称超神,在听到莱纳的喊声,他丢下电话立刻往外跑,一根钢筋擦着他的后背,直接破坏电话亭,差一点就能把他压死在下面。

莱纳紧紧抱住安全脱身的贝尔托特,惊魂未定。

抓着奖券,他再度联想起可怕的事:

该不会,自己的转运,和贝尔托特的倒霉,是有关系的?

莱纳把贝尔托特带回家,坐在客厅的沙发上,他逼问贝尔托特,细细理顺对方过去的“情史”。

虽然难免会有些郁闷,但毕竟现在不是吃醋的时候。

他们很快发现,贝尔托特虽然平时就不走运,但喜欢谁的时候更甚。

简而言之,贝尔托特越是喜欢谁,谁就越会交上好运飞黄腾达,但与此同时,他自己会变得比平时更加倒霉,可能有致命危险的那种。

面对这个结论,莱纳沉默片刻,“贝尔托特,看起来,你比我更适合穿幸运兔子装。”

“如果莱纳想看的话……”

“我不是这个意思,”莱纳拍桌而起,凶巴巴地逼近他,“贝尔托特,你必须停止对我有好感,不然你可能会死!”

“我……”

贝尔托特想说什么,莱纳却不由分说,“就这么定了。”

 他转身要出门,尽管这是他自己的家,但他做不到把贝尔托特赶出去,只好期望于对方自己走。

贝尔托特抓住他的胳膊。

“可是莱纳,”他丧气地说,“虽然你说了这么多,但我还是想吻你。”

有一瞬间,莱纳能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,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狠心霎时间灰飞烟灭。

他转头注视着贝尔托特灰绿色的,小鹿般圆圆的眼睛。

莱纳知道,自己的脊梁和脖子上还留着未消退的吻痕,它们似乎会在他的皮肤上燃烧起来,但是……

他意识到,这不过又是一个倒霉的开始。

在后悔之前,他揪着贝尔托特的衣领,吻了过去。



说来有些滑稽,尽管这几天他们如胶似漆,但莱纳一直在寻找“转移好运”的办法。

换言之,就是“让贝尔托特不喜欢他”的办法。

“如果doi能把好运转移给你就好了。”他坐在沙发上说,

“凭我们做过的次数,你早就是‘幸运星’了。”

贝尔托特枕着他的腿,反过来宽慰道:“这也是没办法的事。”

“你不害怕吗?”莱纳低头看着他,担忧地问,“休假结束要回到战场吧?之前只是倒霉,现在已经进化成‘不幸’了,你……”

贝尔托特沉默片刻,小声问:“如果我死了,莱纳会记得我吗?”

“说什么傻话!”莱纳激烈地说,

“与其说这个,不如快点厌烦我吧,这样就不用死了!”

他托着下巴撇过头,好像这样就能和贝尔托特划清界限似的。

贝尔托特侧过身,环住他的腰。

莱纳突然出声问:“贝尔托特,你之前,难道一直没发现其中的关联吗?”

“有点,”贝尔托特闷闷地说,“喜欢的人,总会在交了好运之后离开,任谁都会觉得有些奇怪吧。”

想要学业的会被保送,想要财富的会中大奖,想要爱的会得到比他条件更好的对象……明知道这些人或许不是有意的,依然会产生一些被丢弃的受伤感。

‘只有莱纳,莱纳,只有你,没有离开,而是在为我想办法。’

本以为一如既往会以倒霉收场的“恋情”,突然在中途产生了变化,造成这一切的人却浑然不知地想让别人讨厌他。

“那你为什么——”

“莱纳,”贝尔托特打断他,“其实,我们在学校里见过一面。”

“哎?什么时候?”莱纳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了。

“学校舞会,”贝尔托特说,“你亲了我,然后道歉说你喝多了,认错了人。”

“有这事?”莱纳很茫然。

他在学校舞会里一直形影单只,借酒浇愁的事也确实发生过不止一次,只是喝多之后,他会想不起来醉的时候发生过什么。

“嗯,你跑得太快了,”贝尔托特说着,笑了笑,“如果那时候停下来聊聊,一定依然会喜欢你吧。”

莱纳别扭地说:“那种事谁说得准——现在也不是说这种事的时候吧?”

明明他的脸都红了,神情却装腔作势地变得“凶狠”起来。

贝尔托特慵懒地坐起来,凑过去想亲他,却被推开。

“对了,”莱纳抓着他的双肩,推开他的同时,兴奋地说,“不如我代替你回去吧,你在这里等我,你当‘莱纳’,我当‘贝尔托特’!”

贝尔托特:“……”

实在不想说“莱纳,你傻了吗?”

“我有好运傍身!”莱纳理不直气也壮,“说不定所有人都会被蒙混过去,我们可以试试啊!”

贝尔托特抓住他的手腕,将他推倒,“否决。”


十一


最后一天了,所有计划全部失败。

贝尔托特站在窗前,穿好衣服,对莱纳说:“我要回去报道了。”

莱纳侧躺着,背对着他,兴致不高地“嗯”了一声。

贝尔托特弯下腰,嘴唇蹭着他的皮肤,“只要找室友打掩护,晚上就能溜出来,我会回来看你。”

莱纳闭着眼睛,呼吸很浅,仿佛又睡着了。

贝尔托特得不到回应,只得宠爱地笑笑,转身出门。

莱纳猛地睁开眼睛,迅速坐起来,开始他的行动。

在贝尔托特回来之前,得把一切准备好才行。

……

回到宿舍,马可对他啧啧称奇,“贝尔托特,你知道吗?你的担忧是对的。”

“怎么了?”贝尔托特茫然地问。

“那天你走之后,宿舍也被水淹了,全部都被泡掉了,包括墙,床柱,你的笔记本,你的绿叶盆栽……”马可夸张地形容着,

“我到现在还借住在让的寝室里。”

“那我的行李?”贝尔托特顿时慌了。

“也被泡了,”马可遗憾地说,“不过我们帮你把衣服捞出来晾干了,其他物品的损失,你自己统计一下。”

贝尔托特马上说:“谢谢你,马可,有哪些人帮了忙?中午我请大家吃饭。”

“吃饭倒是小事,”不知何时,让出现在他身后,将手肘搭在他的肩上,挤眉弄眼地问,“你……怎么样?”

“什么?”

“嗐,这几天啊!”让叫道,“你不是都住在外面吗?发展得怎么样?”

“喂,让,那是人家的私事。”

“可恶啊,这算哪门子私事?贝尔托特可是终于脱单了啊!”让装出捂脸痛哭的模样,

“这个贝尔托特·胡佛,爸爸我欣慰得要死……实不相瞒,我和波尔克打赌五十块,赌你的恋情是不是落实了。”

“五十块钱才是关键吧……”

“你们,别随便拿别人的事打赌啊。”

跟着吵吵闹闹的同伴,贝尔托特开始进行收拾寝室,评估损失,补救疏漏,向长官报道,到后勤部领取/调换物资等一堆繁琐的事。

当天晚上,许多人不在,长官们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并没有认真点名。

贝尔托特生怕万一,还是请马可帮忙在查房时打掩护,让嘟囔着,“这样就等于我赢了对吧?”,和马可一起同意了。

已经给莱纳买过很多花了,贝尔托特依然只能想到这种最俗气的浪漫方式。

今晚出于某种同样的原因鲜花脱销,站在街角的卖花女孩的篮子里只剩下一捧白色的满天星,簇拥在一起如云朵般可爱。

贝尔托特安抚着有些歉疚的女孩,“这样也很好。”

路过商店时,他犹豫着,还是进去买了一瓶酒和一盒巧克力糖。

虽然很怕中途会被意外全部砸碎,但总比只有花好一些吧。

莱纳的屋门没有锁,是疏忽了吗?

贝尔托特轻轻推开门,客厅没有开灯,从卧室里传来一些动静。

他将东西放在桌子上,快步走向卧室。

推开门,贝尔托特看见莱纳和另一个人在一起的场面。

抱着莱纳的是一个陌生的男人,金发,没穿衣服。

他的大脑一片空白,“你们——”

“喂,把门关上,”金发男人没好气地说,“没看见我们在忙吗?”

“你……”

可恶,舌头打结,这种时候,贝尔托特竟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。

“我是他的恋人啊,对吧,莱纳?”金发青年懒洋洋地说,“不过莱纳,你这个人真的有问题,太劣质了,居然趁我不在的时候和别人乱来,呵……”

他睨着贝尔托特,轻佻地笑了一声,“还是这种的,哪里比我强了?”

贝尔托特后退一步,希望莱纳能否定,但是……

“抱歉啊,贝尔托特,”莱纳拉起被子盖住胸口,不情愿地坐起来,“我也没想到这家伙会突然回来,说好出差半个月,明明是你不对。”

“嗯?”金发青年气势汹汹地瞪眼,“我离开才七天你就能带一个男人回家,我出差半个月你打算带回来多少人?”

‘听不下去了……'

贝尔托特摔上门,转身跌跌撞撞地冲出去。

他没法面对这个。


十二


莱纳打开客厅的灯,捧起桌上的满天星。

“我说……”吉克坐在沙发上,点燃一支烟,慢悠悠地吐了个烟圈,

“虽然是为钱帮你做事,但总觉得是在帮你做蠢事啊。”

莱纳将脸埋在花里,眼睛一酸,眼泪险些夺眶而出,“别说了……”

吉克耸耸肩,“债款被你还上了,挚爱也被你赶跑了,你之后打算怎么办?”

莱纳将巧克力糖放在一边,拿起酒瓶,用牙咬开瓶盖。

瓶盖飞到一边,他拿着酒瓶,瓶口朝向吉克,红着眼睛,“陪我喝一杯?”

真男人不应拒绝免费的酒水。

吉克立刻同意了。

莱纳完全不知道这一晚是怎么度过的,只知道一瓶酒快喝完时,他们都有些上头。

吉克借着醉意,给耶蕾娜打电话,用空瓶敲着桌子,嘶嚎着命令她再送一箱酒过来。

耶蕾娜如约而至,带来了三箱酒,场面一下子变成三人豪饮,气氛在灼热和疯狂之间来回切换。

再后来,耶蕾娜酒精上头,面红耳赤,一脚踩在桌子上,死死勒着吉克的脖子,大吼着,“知道老娘这几年是怎么过来的吗?你这猢狲!”

吉克在她的挟持下弱小无助如同玩偶,但他只是诡异而安详地哼着歌,“爸爸弟弟”地乱唱一通。

莱纳头一垂,从沙发上滚到沙发下,彻底断了片。


十三


莱纳在欲裂的头痛中睁开眼睛,窗外天光大亮。

“贝尔……”

他习惯性地喊了一声,才想起贝尔托特已经走了。

胸口仿佛被锤子砸了一下,他痛苦地“呜嗷”一声,面朝下死在地板上。

宿醉的感觉能杀人,他的眼眶巨疼,后脑勺一跳一跳,仿佛脑袋里有什么急于冲开天灵盖逃出来。

躺了一会儿,莱纳勉强爬起来。

吉克倒在沙发上,睡在毯子里,宛如一具尸体,对他的推攮或踢打只是双眼紧闭。

莱纳摇醒耶蕾娜。

“早……”耶蕾娜沉沉地说。

“早,”莱纳抱怨,“我的眼睛疼死了。”

“当然,我们昨晚喝多了,打了一架。”耶蕾娜晕乎乎地说,“我踩了那束花,你生气了……”

她身体松软,重新倒下去,“我要睡觉,别再闹我,当心我挖你的眼睛。”

莱纳拖着腿,一瘸一拐地走进浴室,在镜子前查看自己的模样:

头发揉成一团,眼睛下面泛着乌青,眼球布满血丝,一只眼睛肿了,脸色灰暗无比。

他快速冲澡洗簌,换掉衣服,动手收拾房间。

他先将昨晚誓死保护的满天星放进花瓶里,它们保存持久,还没有枯萎。

他又找到一个大垃圾袋,将酒瓶全部丢进去。

最后,他跪在地上,寻找飞散在客厅地板上的瓶盖。

耶蕾娜再度被嘶嚎声吵醒,她气冲冲地坐起来,化身喷火恶龙,“莱纳,我要杀了你——”

但莱纳没有理她,只是跪在地上,捧着一堆瓶盖,大声地发泄悲伤。

耶蕾娜想了想,又倒了回去。

莱纳呜咽着,手里紧紧抓着一堆瓶盖。

每一个盖子里都印着“再来一瓶”。

这是机率万分无一的概率,这是好运,这是他依然被爱着的证明。


十四


一年了,莱纳依旧好运不断。

那天他丢下吉克与耶蕾娜,不顾一切地从屋子里跑出来,立刻冲进募兵所。

好运发挥了作用,他在门口撞见留下来协助处理后续事务的奈尔,艾尔文团前队长。

奈尔帮他写了一封介绍信,好心地告诉他下一个驻兵点。

他揣着介绍信上了火车,试图追上艾尔文团,这是他唯一能找回贝尔托特的办法。

火车在中途受到袭击,他活了下来,伤了一条腿,但相对于丢了命的同行者们,已经是无比幸运了。

莱纳不愿再使用好运,天知道贝尔托特那边会遭遇什么。

趁着夜色,他偷偷爬上运载车,躺在一堆煤炭的后面。

沉闷的车厢里,充斥着煤和油的刺鼻气味,只有一条缝让他勉强获得新鲜空气。

运载车将他载到下一个城市,兵团早已开拔,去支援另一个阵地,谁也不知道他们的计划是什么。

莱纳买了一张地图,仔细研究艾尔文的作战意图,然后,他动手砍树做了个木筏,顺着河流漂下去。

在接近前线时,他听见风闻,说艾尔文团被留下断后,牺牲太大,整个团都被冲散。

他在捡来的报纸上翻找牺牲者的名单,并从长长的名单里看见了贝尔托特的名字。

这是他离放弃最近的一次。

但他从小商铺里拿到了最后一瓶牛奶,瓶盖上仍印着“再来一瓶”,店主为难地告诉他恐怕不能兑现了,他完全没听,只是捏着瓶盖又哭又笑。

他没有兑换,而是将这个瓶盖打了个孔,挂在脖子上,继续查问伤员会被安置在什么地方。

在路上,他遇见了一群儿童,以艾伦,三笠,阿尔敏三个孩子带头的小流浪团,他们都失去了家人,准备组团冲过哨所。

为了帮助这群孩子,莱纳花了两个多月的时间,机敏地躲开重重关卡,将他们送进安全的教堂里。

艾伦不愿意进教堂。

“神有什么用?”他怒气冲冲地问,“祂甚至不能保护我妈妈!莱纳,你应该收我当徒弟,你每次都能躲开冲突地生存下来,教教我,你是怎么做到的?”

“我没什么可教你的,”莱纳习惯他的脾气,回答,“一切不过是幸运兔子特别宠爱我罢了。”

艾伦狠狠地瞪着他,“什么兔子?我上哪能弄一只?”

莱纳看了看他身后的三笠和阿尔敏,“我想你已经有两只了。”

不管艾伦明不明白,莱纳不愿再耽搁时间。

他再度出发,从路上遇见的投机商人那里用一包烟换到一个消息:

利威尔重组了艾尔文团,打算一报前仇。

莱纳说服了投机商提供货物和卡车,好让他去和利威尔做生意。

战地倒卖是重罪,查得很严,抓住即刻处死,但莱纳已经在旅途上混成了老油条,已经有充足的经验,不靠运气也能游刃有余。

在经历几次擦边又没有致命的风险后,他断了一条胳膊,见到了传说中的利威尔。

利威尔皱着眉看着他,好像在打量一滩垃圾,莱纳不在乎,他现在确实又脏又乱带伤挂血,和垃圾没多大区别。

他将奈尔的介绍信递给利威尔,一路的波折,这封信受到挤压,受到雨淋,看上去烂糟糟的。

利威尔锁着眉,用两根手指捏过来。

“我不知道你要找的人在哪,”他终于告诉莱纳,

“我重整的士兵里没有他,但我知道一个叫让的是他的好朋友。”

“告诉我让在哪,这些全送给你了。”莱纳拍了拍卡车。

“你是没别的更重要的事干了吗?”

莱纳从利威尔的恶言里听出一种关切。

“这本来就是最重要的事,”他回答,“就像你和艾尔文想报仇一样。”

利威尔眼神一动,说出一家医院的名字,“让受了重伤,上次有人送信告诉我,他在这里疗养,不过是很久以前的事了,我不知道他有没有离开。”

没等莱纳离开,艾尔文团便遭遇了突袭,他只能拿起武器,和贝尔托特曾经的战友们一起并肩作战。

大获全胜后,他得以离开艾尔文团。

兵团给了他一枚战功勋章,算是实现了他童年时的一个梦想。

又花了半年时间,莱纳找到利威尔所说的医院。

让早就离开了,医护人员告诉他,让是和一个黑头发的高个子朋友一起离开的。

这让莱纳再次燃起产生希望。

他顺着让留下的地址找过去,退役的老兵隐居在一个小镇上。

莱纳到达这里时已经是冬天,天上下着暴风雪,地上的积雪淹没到膝盖,他丢下车,步行进山。

他风尘仆仆地找到让的小屋,里面的确有个黑头发的青年。

但不是贝尔托特,是马可。


十五


看到他,马可和让都很惊讶,但依旧热情地招待他们。

马可在战斗中受了重伤,现在坐在轮椅上,让一直照顾着他。

他们听到艾尔文和利威尔重组队伍的消息,却不知道情况到底如何。

正好莱纳从那里回来,尽管心里充满没有找到贝尔托特的失望,还是很乐意将消息告诉他们。

三个人去了镇上唯一的酒吧,酒吧的点唱机里播放着《battles and wastelands》,吧台灯光昏暗,但是燃着火炉,非常温暖。

镇上已经没有多少人了,酒吧里只有他们三个,和老板。

他们要了三瓶啤酒,让沉默不语,闷头喝酒,任由马可向莱纳说明后来发生的事:

那天晚上,贝尔托特回来,没有理会马可的关心和让的打趣,将自己埋在被子里睡着了。

在艾尔文团被打散的前一天,在夜晚的星空下,贝尔托特和他们分了半盒烟。

马可敏锐地感到,自从离开雷贝里欧,贝尔托特变得越来越安静。

于是他提议,“我们说说和平到来的时候,大家都想干什么吧。”

“这还用说吗?”让响应道,“我要住在漂亮的房子里,有酒,有好吃的东西,和我的爱人在一起。贝尔托特,喂,兄弟,你也说说?”

贝尔托特掐着烟头,眼睛深黑,意味不明地勾了勾嘴角,

“我也想,但是我的爱人是个喜欢周游世界的,闲不住的人,我会陪他。”

第二天,他们遭到空袭。

战壕里,马可趴在贝尔托特身旁,炮=。=弹在他们头顶上不停地落下,突然,他感觉贝尔托特从背后推了他一把,接着,身后传来一阵巨响。

马可失去意识,醒来已经在医院里。

根据他的证词,医护人员将下落不明的贝尔托特·胡佛列进了阵亡名单。

“我很抱歉,”马可红着眼睛,将酒递给莱纳,“我什么也没做到。”

莱纳这时才意识到,眼泪正顺着他瘦削的脸颊不停地,不受控制地流下来。

“我不相信贝尔托特死了,”他说,“我会继续找下去。”

让重重地将空瓶放在桌子上,凶狠地说:“你没有更重要的事可干了吗?都告诉你这么多实情了,还抱着虚妄的梦想,你是傻瓜吗!”

莱纳回答:“我不是,贝尔托特才是。”

他用启瓶器打开瓶盖,近年来,他的牙齿越来越不如过去坚固,已经不能再用咬的了。

被扳弯的瓶盖里,什么也没有。

莱纳茫然地捡起瓶盖,给马可看,“什么也没有。”

“是的,怎么了?”马可很不解。

莱纳喃喃地说:“我以为至少会有‘再来一瓶’什么的。”

“有过吗?”马可迷惑地问,“我从来没见过,可能这个活动结束了?”

莱纳沉默不语,用手指蹭着瓶盖。

连这点微弱的希望都从生活里消失了。

这个晚上,莱纳打开了所有啤酒,疯狂寻找盖子上的“再来一瓶”,什么也没有,他又买下了所有的冰棍,希望能看见木棍上中奖的消息,依然一无所获。

或许如马可所说,在这个物资匮乏的时候,早已不需要用赠送的方式促销了。

或许又如马可所说,贝尔托特已经永远离开了莱纳。


十六


莱纳和马可告别之后,又寄出信,和利威尔说明了情况。

路过教堂时,他去看了看艾伦三人组,又去拜访几个在旅途中认识的朋友。

最后,在离开三年之后,他踏上阔别已久的,回家的路。


十七


当莱纳抵达雷贝里欧,已经是傍晚。

他不想立刻回到那个空荡荡的,冰冷的屋子里。

那屋子里承载他和贝尔托特的所有回忆,他怕自己会撑不住这份痛苦。

所以他去了幸运兔子店,想找吉克和耶蕾娜聊聊,哪怕是只说过两句话的皮克也行。

店里一如既往地热闹,看得出吉克依旧那么擅长经营。

收银员不再是皮克,而是换了一个金色头发,无精打采的冷淡姑娘,看上去不如皮克这么容易亲近。

莱纳没好意思打扰她,直径走向吉克的办公室。

路过后门时,后门被推开,莱纳后退一步,方便外面的人走进来。

然后,如同做梦,他和推门而入的贝尔托特面面相觑。

这次他穿着制服,贝尔托特穿着紧身衣,戴着一对兔子耳朵,圆滚滚的眼睛震惊地盯着他。

“你——”

“你特么——”

千言万语涌上心头,两个人却都失去了语言。

莱纳又爱他,又担心他,又想打他,又想关怀他,又想质问他为什么在这里。

在莱纳一股脑儿地把这些复杂的感情全部化作语言喷涌出来之前,贝尔托特先一步抱住他,摸着他的脸。

贝尔托特的怀抱暖洋洋的。

他活着,健康,暖和,戴兔子耳朵异常可爱,而且有精力,勒得莱纳的胸口近乎窒息。

于是莱纳觉得什么都无所谓了,

“我是来找好运的,”

他们亲了无数次,莱纳被贝尔托特推到门上,差点把门撞坏。

抱着最后一丝“在这里搞会被耶蕾娜阉一送一”的神智,他们推推搡搡地冲进休息室,撞入淋浴间。

这里可能有人,也可能人被他们吓跑了,莱纳没在意,他忙着和贝尔托特纠缠,没空关心别的。

外面,耶蕾娜冷静地在浴室门上挂“维修中,勿入”的牌子,更冷静地向被惊吓出来的客人们道歉,“我会罚他们两的款,现在请各位挨个去办公室领取补偿金。阿妮,来,帮忙登记。”

她说话声淹没在莱纳的声音里,耶蕾娜沉默片刻,突然面露狰狞,“早和吉克说了,浴室应该装成隔音的!”


十八


贝尔托特没有死,敌人在战壕里捡到他,以为他死了,又发现他还活着。

他被俘虏了,被关起来,他们治好了他,想从他嘴里挖出信息,但贝尔托特什么也没说。

不仅如此,他的霉运让敌方损失惨重。

自从他来了之后,敌方的阵地里不是某名其妙缺水,就是断电,就是飞机失事得不到补给,俘虏们也增加了闹事的次数,比过去更加不安分。

在一次还击战后,前方打得不可开交,后方发电机全部损坏,贝尔托特以修发电机的名义得到工具,从敌营里逃了出来。

他的身体依旧很虚弱,于是走走停停。

他在过期的报纸上看见自己的名字,也没有别的办法。

靠着沿途中遇见的教堂和收容所的帮助,他回到了雷贝里欧,莱纳的屋子里空无一人,他来到吉克的店。

吉克看见他瘦鬼般地走进办公室,以为自己要被打,连忙高举双手,大喊着,“听我解释!”

“我知道,”贝尔托特打断他,“你们的演技很烂,史无前例地烂,但我还是很生气,除非你告诉我莱纳去哪了。”

“我不知道,”吉克放下心,耸耸肩,“那天我喝多了,醒来他就不见了。”

贝尔托特拖过椅子,无力地坐下来。

“我该怎么办……”他用双手抱住头。

吉克看着他,突然问:“不如在我这里工作?我这里正好缺个保安。”

“……”

“你看,莱纳的屋子在这里,他迟早要回来的嘛。”

“……”


十九


莱纳和贝尔托特结婚了,尽管他们两人的钱都赔给了吉克,剩下的加起来连买婚戒的一圈指环都不够。

在莱纳不在的时候,贝尔托特住在莱纳的屋子里。

他买了几包玫瑰花的种子,在屋子周围开垦了一片玫瑰园。

只是他运气不好,玫瑰要么总也长不出来,要么就是长了一半生虫死掉。

“这就够了。”莱纳看着光秃秃的花园说。

贝尔托特在官方名义上还是个死人,两人领不到结婚证,贝尔托特给过去的老朋友们写信求助,在信尾署名:“莱纳·胡佛”。

莱纳敲了他好几次,他虚心接受,坚决不改。

最后莱纳只能听之任之。

简单的婚宴,他们邀请了吉克,耶蕾娜,皮克和阿妮。

结婚当天下起大雨,他们只好改在室内,贝尔托特不小心滚下楼梯,撞坏了餐桌,砸了桌上的蛋糕。

耶蕾娜帮他们去买新的蛋糕,结果遭遇严重堵车,而且她带着婚礼上的致辞。

作为证婚人,吉克只好信口开河乱说一通,说着说着他扯到家庭问题,对着贝尔托特大哭,“当你成为父亲的时候,你站在产房前……”

莱纳尴尬无比,皮克笑得站不稳,只能拉着阿妮的手。

贝尔托特听得很认真,

“说不定我真能当上父亲呢?”

“你疯了吗?”莱纳瞪着他,“谁生?”

“你不是有好运吗?”

贝尔托特意味深长地看着他。

莱纳屈起手肘,给了他重重一击。

交换戒指时,两人用勋章代替婚戒,互相帮忙别在对方的胸口。

吉克认真地嘱咐:“以后你们要不离不弃,同舟共济,生死与共,一起负债,一起还……”

他的话音还未落下,莱纳从结婚蛋糕附赠的奖券里刮出一笔奖金,足够他和贝尔托特环球度蜜月。



fin.

22 May 2021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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